威廉在休息站的餐厅度过了上午。
“你吃这么多?”摄影师佩里问。
佩里是个发福的中年人,浑身散发着香皂和尼古丁贴片的味道。这是他第三次来马尔本。
“天太冷,我需要保持体力。”威廉说着边往盘子里添香肠煎蛋。
“可是你压根没出门。”
“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吃东西保暖,你在练习场里满身大汗时我可在这儿瑟瑟发抖。”
佩里瞟了一眼烧得正旺的壁炉,“好吧,”他笑道,“我要走了,你慢慢吃。记得五点在旅社大堂碰面。”
“嗯。”威廉摆摆手,他嘴里塞满了维也纳香肠。
佩里走后,威廉又添了盘番红花烩饭,他尝了一口又摇摇头。
“需要胡椒粉。”
他四处张望寻找胡椒瓶,“为什么不能每桌一套调料?”他心想。
休息室的餐厅里都是从练习场回来的人,但没有一个说英语,而侍者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。
“我不介意外国人说外语,但他们为什么不说同一种外语?”
离他最近的胡椒瓶在一家奥地利人的桌上——三十出头,一脸认真的丈夫,他的漂亮妻子和四五岁的儿子。他们两天来一直在练习场滑雪,中午准时出现在餐厅。
威廉走了过去,“嗨,”他说,三个陌生的脸转向他。
“呃…Tschüss?不…那是再见…Wie geht's…呃?”丈夫好奇地看着他,“Ich möchte vier…呃…Man bemerkt nur…不对…”他终于放弃了。
“胡椒粉,谢谢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奥地利人把瓶子递给了他。
“呃,那么…Tschüss,再见。”
威廉灰溜溜地回到他的桌子,“真是太蠢了!”他心想,简直蠢得不要命。但他回过头却发现没有谁在笑,那一家人安详地吃着午饭,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。
“有时真得敬佩这帮欧洲人的素质。”
“我不想去列支敦士登。”他不止一次告诉霍尔特,但那固执的主编却不肯让步。
“我们需要一篇圣诞特典,”霍尔特说,“报道马尔本的圣诞节和高山滑雪对销量有好处。”
“我可以报道就业平权的圣诞抗议游行。”威廉提议,霍尔特瞪了他一眼,“没有人想看那种东西,大家要的是节日气息不是苦大仇深的人权主义者。”
“种族歧视和反种族歧视的人会想看。”
“别跟我顶嘴!我忍耐你很久了,报社免费给你旅行的机会,你至少改表现出一丝谢意。”
“如果你对我不满,可以投诉把我调回政治版。”
“不可能!那种事情…”
“那不是我的错!”威廉叫道。
“不是你的错?在国会台阶上用皮鞋砸穆里根议员不是你的错?”
“他在胡说八道…”
“就算他说美国在火星上你也不能打他!没让你吃牢饭就不错了,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会怎么想?”
威廉安静了下来。
“我知道你很努力,”霍尔特叹气,“如果换在二十年前,你的确是个好记者。但现在是1979年,没有麦卡锡主义,没有民权运动,没有越战、嬉皮士和反政府…去列支敦士登吧,给自己放个假。”
于是他在圣诞周的前一天来到马尔本,采访不会说英语的游客,拍屋檐上的圣诞小彩灯。
“高兴点,”佩里试图安慰他,“马上就下大雪了。”
“我他妈的最讨厌雪。”威廉说。
现在他只盼望圣诞假尽快结束,这样他就不用躲在滑雪场的休息室里读别人丢下的报纸。
“结账!”他喊道,侍者赶快跑了过来,“我要餐巾和胡椒粉时你去哪儿了!”
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侍者一脸无辜。
威廉用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,他最讨厌山风,总是往他脸上糊一层雪。他走进山脚下的小镇,每个店铺都挂满了愚蠢的节日装饰,“酒吧怎么走?”他问路人,“Bar,喝啤酒的地方…啤酒你知道吗?”问了几个人后,他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指示。
他推开了木门,酒吧里顿时亮了许多,这里的建筑都是暖色的木结构,跟费城或纽约的相差甚远。他走到吧台前,“一杯啤酒,随便哪个本地货。”
“美国人?”酒保问。
“是的,你怎么知道?”
“你们美国人都一个样。”酒保耸耸肩,跟所有旅游点的服务人员一样,他的英语相当标准,却不是本地口音。
“那你又是哪里人?”威廉调侃地问。
“我?我是匈牙利人,移民瑞士二十年了。”
“匈牙利吗?可你听起来像苏联…俄罗斯人。”
酒保的脸突然一沉,“匈牙利,”他说,“不是苏联。我不喜欢你的态度,先生。你们美国人习惯了为所欲为,以为可以对谁都不尊重。但我警告你,先生,在我们列支敦士登,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想就可以。”
“这只是个玩笑,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你的啤酒,”酒保递过酒杯,“慢用。”
然后酒保就再也没跟他说话,他又点了几瓶当地货,但酒保只是沉默地倒酒。威廉倒不介意,他小口品着味道独特的啤酒,听着身边的人用法语或德语交谈。
半个小时后,一个黑发的青年走了进来,他穿着厚重的雪地靴,脸被滑雪服的高领挡住了。他背着一把立式的双管猎枪,显然准备去山上打猎。
酒保突然警惕了起来,他愤怒地用法语向青年喊了几句,青年转身离开了。
威廉喝完最后一口酒,赶快跑了出去,他追上了打猎的青年,“嘿,你会说英语吗?”
“会,有什么事吗?”他几乎没有任何外国口音。
“我的法语不好…那个酒保,他跟你说了些什么?”
“他说,不允许带枪进酒吧。”
“哦,这样吗…”威廉有些沮丧。
“你以为他说了什么?”青年问。
“我不知道,只是我觉得他很奇怪,我问他是不是俄国人,他竟然跟我发脾气。”
“这里的人不喜欢俄罗斯,”青年耸肩,“列支敦士登人是禁止进入苏联的。”
“你要去打猎吗?”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。
“是的,在山上。”
“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,不会打扰你吧?”
“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无所谓。”
他们从另一条小径上山,与滑雪的人分开。
“我是威廉,你叫什么?”
青年嘟囔了一句,听起来像是‘Jaeger’。
“你不觉得有点讽刺吗,”威廉说,“名叫猎人的猎人?”
青年疑惑地看着他,几秒钟后似乎才意识到,“是的,很有趣。”
“你是本地人?”
“不是。”
“瑞士人?奥地利人?”
“也许,”青年点头,“还是集中注意力吧,这里的路不好走。”
走了二十多分钟,他们离开了小径,走进了树林里,这里的雪不多,和练习场附近的景色完全不同。
“我们得赶快,”猎人说,“今天下午有暴风雪。”
“这里能打到什么?”威廉问。
“野兔、狐狸…偶尔会有矮鹿,但今天应该不行。”
“你经常来吗…”
“嘘,别让我分心好吗?”
可是一个小时后青年还是一无所获,他似乎不是很不专注,不时就瞟向腕表,他对威廉的问题也没有耐心。
“我是个记者,”威廉告诉他,“我们报纸在做一个关于马尔本的圣诞特辑,我希望能把你的经历写上,介绍一下这里的打猎。”
“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,”青年笑道,“马尔本没什么猎物的,况且这里的人想把打猎彻底禁止,因为影响滑雪业。”
“那我要下山了,”威廉说,“我的同事在等我。”
道别时青年看起来有点激动。“见鬼。”威廉心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