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ropic

记路易斯一次失败的搭讪。

那是本黑色的记事薄，只有手掌的大小，被一层塑料布包裹着，以免受潮或被虫蛀。但塑料书衣下，仿皮的封面已经开裂，书页也泛黄变脆，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丢弃的东西。只有路易斯明白，他所需的唯有这一个破烂的小册，那一箱资料都是多余的，用途是让他在面对费尔伍德或其他人的盘问时能有个解释。

路易斯将记事薄放回原处，小心地合上夹层，将皮箱推到床下。时间还早，他不需要立即开始工作，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，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，耀眼的光线照在他身上，似乎已是正午。突然间他感到很饥饿，他意识到他将近36个小时没吃东西，他有点后悔在车上时没接受卡索的面包。

他看着窗下萧瑟的街景，想起男孩的话：“当地人不喜欢不熟悉的面孔。”但他如今也顾不上那么多，如果不想饿晕，他必须出去找点食物。幸好钱包还在皮衣口袋里，不然他的未来不堪设想。他走下楼梯，将坏掉的门打开一条缝钻了出去。在门口，他再一次尝试阅读铁环上的雕刻，但字迹已经被腐蚀得无法辨别。

也许他会在路上看见有同样门环的房子，如果卡索没有记错。正好他还有另一些人家需要打探…但他此刻的第一目标是找到一家还过得去的餐厅。“别告诉我镇上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。”他怏怏不乐地想着，朝空荡的街区走去。

行走在路旁，格林威尔显得更加荒芜冷落，他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街巷，没有行人，没有玩耍的孩童，甚至连流浪的猫狗都没有。在中午的阳光下，所有房屋都仿佛褪色变得灰白。他走过一排排废弃的住宅，一些木建筑就像男孩形容的那样，摇摇欲坠，仿佛随时都会倒坍。

他试图记下经过的所有路标：摩格街，马歇尔街，枫叶街，威尔逊街…每条街的建筑都那么地相似，也一样地衰败，他有些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在枫叶街上他遇到了第一双路人：一个神色疲惫的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，他们看见路易斯时并没有做出嫌恶的反应，只是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穿过，仿佛他不存在一样。

如果不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看见女人牵着孩子的手握紧了一些，而当他们走过后他背后的脚步声明显变快了，他还会以为卡索的描述过于夸张。他们要都是如此反感外人，路易斯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展开调查。他暗暗希望刚才那对只是特例，而大多数人都像费尔伍德或卡索那样。

路易斯走上一条稍微宽敞的街，马路两旁有街灯和行道树，竟然还有几家未关门的店铺。街上有稀稀疏疏的行人，他们多数像女人与男孩那样刻意回避着路易斯，只有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头停在了他的跟前。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，呆呆地站着，直到老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，并吼道：“白痴，你挡了我的道！”

“放轻松点，老爷子。”路易斯说着躲到了一旁，老头气冲冲地走了，嘴里还嘟囔着骂人的话。他经过一家五金店门口，一个店员打扮的男人倚靠着门框和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聊天，他们抬起头瞥了他一眼，又回到了他们的对话，但他隐约能听见“外地人、可恨、无赖”等词语。“这里的人真友善。”他苦笑。

在街尽头他找到了一家开门的餐馆，铺面只有两扇窗和一扇门，有人用油漆在玻璃上画了老式艺术字：“HOME STYLE DINER”。窗内很昏暗，但他能看见有人站在柜台后。近看玻璃上都是水渍，而窗槛上有一层灰。换做任何一个地方，他都不愿意选择这家餐厅，但这是五条街唯一开门的店，而继续走下去没什么意义。

路易斯推开了玻璃门，门铃声突然响起，吧台后面的人惊了一下，她放下手里的东西，朝门口望去。虽然是中午，屋内却因为不向阳而寒冷，里面只有五张桌子和一个小吧台，一盏孤零零的吊灯在天花板中央晃悠着。

“你们不考虑多装几盏灯？”路易斯友好地开玩笑，他找了张门口的桌子坐了下来。

“没那个必要。”女孩不耐烦地说。她穿着件不合身的旧套衫，棕红色的长发盘在脑后，瘦小的脸上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，路易斯一下子认出了她。她捡起桌上的钩针和线团，又开始编起一条深蓝的围巾。

路易斯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，说道：“我觉得你该开灯，这样对你眼睛不好。”

“你是什么？眼科专家吗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你闭嘴吧。”

“你是侍者吗？你难道不要问我想点什么？”

“啪。”女孩把钩针摔在台上，厌倦地说：“我们这儿只有全熟的牛排，奶酪三明治，腌肉三明治和金枪鱼三明治。都是已经做好的，只会给你热一下。如果你不想食物中毒，我劝你不要吃金枪鱼。”

“索菲亚？你在和谁说话？”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厨房的窗口里传来。

“客人！”索菲亚转身喊道。她回过头问路易斯：“说啊，你要什么？”

“奶酪三明治吧，奶酪听起来比较安全。要两份，和一杯咖啡。”

“两份奶酪三明治，托兰先生！”她又压低声音抱怨：“可恶，还要烧水。”

当索菲亚在柜台忙活着，路易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板，他发现桌上有一块没擦干净的油污。他无聊地看了看周围，餐馆斑驳的墙上挂满了相框。边框里裱着老合影和旧报纸摘要，其中一张报纸是新年头版，用硕大的字体宣布“欢迎，1977：格林威尔迎来新气象”。

许多张相片里都有个肥胖的男人，他脸上挂着一个练习过的笑容。他估计是托兰先生，那个不做饭的厨子。在一两张合照中，他身边站着一个瘦高的女人和一个戴着方眼镜，有些佝偻的青年，应该是他的妻子和儿子。路易斯寻找了一会儿，但没有一张照片里有索菲亚·托兰。

不一会儿，女孩端来一杯滚烫的咖啡和一盘热过头的三明治，盘子上还有几片可疑的腌黄瓜。路易斯用手指戳了戳腌黄瓜，感觉很软，又散发着不详的气味，他觉得他还是不尝为妙。他抬起头，发现索菲亚没有在摆弄针线，而是站在柜台前叉着手看着他，仿佛在等待着他的下一个举动。

他拿起三明治，鼓起勇气咬了下去。味道不是太坏，融化的奶酪闻起来还蛮诱人的，再加上他饿了这么久，他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他斜眼瞥见女孩的表情有点失望，“你还真心想让我中毒啊？”他想到。

路易斯安然无恙地吃完了一个三明治，他喝了口咖啡，味道苦极了，仿佛是故意一点糖和奶都没加。这时索菲亚回到了她的角落，她气鼓鼓地拆着她刚织好的部分。“人很奇怪，不爱说话。”这是卡索的描绘，但男孩忘记提到她的脾气也很差。路易斯心想：“也许是昨晚的事情？她还在生我的气？也许我该试着挽回一下…”

路易斯用最诚恳的口吻说：“对不起，昨晚在医院吓到你了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“我没有被吓到，我只是不习惯陌生的男人抓我的手又不让我离开。”女孩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。

“那为此我再次道歉。”

“无所谓。”

对话陷入僵局，索菲亚继续扯着她手中的毛线，再拆下去，整个围巾都不能要了。路易斯这才反应过来：“谁不让她走了？她在胡说些什么？”

“我想你是误会了，我没有想拽住你，我只是做了个噩梦…”但他看女孩对这个话题丝毫不关心，便停了下来。

“话说，谢谢你自愿去照顾我…”

“不用感谢我，我是看来神父的情面上，和你完全没关系。”

“…”

路易斯安静地吃起了第二个三明治，四周就像一下子降了十度，他隔着半个房间都能感受到索菲亚的寒意。他脑海中比较着索菲亚的声音和今天早上那女人的声音，似乎真有几分相似。他看了眼女孩纤细的手指，回忆起捂住他的嘴的手掌：它们有可能是同一双手吗？

“那个，我注意到墙上的照片里没有你。”

“为什么要有我？”索菲亚终于显得有一点兴趣。

“因为有你的父亲，母亲和…”

“他们不是我父母，”女孩冷冷地说，“是我的公公和婆婆。”

路易斯愣了一会儿，这可不在他的意料之中。他看着女孩厌恶的神色，简直想抽自己一耳光：“该死，该死…她才多大？二十？怎么就结婚了，不愧是穷地方的人…”

“这样…”他强迫自己说，“哈，哈…不好意思，我看你没戴结婚戒指所以…总之，你在这里工作真不错，家族产业。你丈夫也在这儿吗？作为继承人。”

“他不在。”

“哦？看来他另有人生抱负？”

“不，他死了。”索菲亚面无表情地说。

“…”

“…抱歉。”路易斯低下头，在沉默中吃完了他的午餐。

他的目光不时瞟向墙上的照片：那个驼背的男孩对着镜头尴尬地笑着，他继承了托兰先生臃肿的身材和母亲无神的眼睛，与气势汹汹的索菲亚是那么地不同。照片看起来很新，他不禁好奇这个年轻人是怎么死去的。女孩的语气吓到了他，她说出“他死了”这句话时，声音中不带一丝情感，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无趣的事实。

“结账。”路易斯说。

在他把钱交给索菲亚后，他最后一次试图扭转僵持的局面：“托兰小姐，我不想一开始就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。我不是有意再三冒犯你，你可能已经意识到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…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下自己，我叫路易斯·霍洛韦，是个自由作家，我会在格林威尔待一段时间。你算是我在镇上认识的第一个人，我希望我们能当朋友。”

女孩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笑了，她凑到他跟前语气温和地说：“霍洛韦先生，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儿吗？”路易斯点头，面对索菲亚突然间的态度转变，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
索菲亚深吸一口气，低声说：“霍洛韦先生，让我们先把这一点搞清楚：我不喜欢你，我从得知你要来的那一刻就厌恶你。”路易斯睁大眼睛。“我们这里没有人欢迎你。你以为你是谁？一个充满优越感的城里小子，以为自己读了个大学，能写几个字就可以跑到小镇上嘲笑穷人乡巴佬，把我们的生活变成你虚构的小说蓝本…”

“我是做社会调查的，不是小说作家！”路易斯抗议。

女孩反而提高了嗓门：“那你就更可恨了，你跟那帮混蛋收购商和新闻记者没什么两样，只想借我们的苦赚上一笔，不是压榨本地人谋求私利，就是想把我们的穷，我们的落后，我们的没教养揭露给城里人让他们乐一乐。”

“我对你做了什么？你为什么要这么仇视我…”

“滚开！”索菲亚吼道，她棕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，“滚得越远越好！你在这儿一天，我们就让你一天不好受！还有如果你再敢碰我，我保证镇上的男人会杀了你！”

“你说什么！我没有...”

“怎么了，索菲亚？”托兰先生喊道，“谁碰了你？等我出来收拾他！”

“滚！”伴着女孩的咒骂和厨房里噼里啪啦的碰撞声，路易斯赶紧逃了出去。